王文 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執行院長
初擬提綱于北京時間2015年10月4日(星期日) 北京時間上午8:10 土耳其航空TK0021從北京至伊斯坦布爾,30D座位
修改于北京時間2015年11月14日(星期五) 北京時間22點50 安塔利亞Xanadu酒店大堂外
第三次到土耳其,反而產生了對中土兩國比較更濃厚的興趣。兩國的歷史軌跡、發展勢頭、經濟潛力都有不少同質性,中國研究界常把土耳其視為是“中東的中國”。土耳其的一些學者則更愿意把土耳其視為國家現代轉型的中國榜樣。2015年11月,全球最重要的經濟治理平臺G20峰會在土耳其安塔利亞召開,20個大國領導人悉數到場,土耳其人更是把2015年視為世界的“土耳其年”。
兩年前,時任總理埃爾多安在土耳其共和國建立90周年時,提出了2023年建國一百周年的“土耳其夢”宏偉目標:土耳其成為全球十大經濟體之一,發展至少10種全球認可的土耳其國際品牌,成為中東地區的能源樞紐,伊斯坦布爾成為全球金融中心之一……
這些與“中國夢”多少有一些相似,雖然土耳其的人口、面積和GDP總量分別約為中國的6%、8%和8%,但這絲毫不影響土耳其人帝國復興的雄心。埃爾多安甚至還提出了2071年的“千年土耳其夢”。1071年,塞爾柱突厥人在曼茲科特戰役(Battle of Manzikert)中擊敗拜占庭帝國。所以,每當日本人把1904年日俄戰爭視為東方民族第一次打敗西方民族的象征時,土耳其人就笑了。
在全世界所有非西方民族中,土耳其人擁有對西方世界的最大心理優越感。他們的祖先奧斯曼一世在1281年建立的奧斯曼帝國,一直延續到1922年。641年的王朝壽命是中國最長壽王朝唐代的兩倍還要多。奧斯曼帝國顛峰時期,疆域橫跨亞、非、歐三大洲,地中海、黑海都成了帝國內湖,一度令歐洲人聞風喪坦。
“要不是1683年維也納之戰奧斯曼帝國終止了向歐洲繼續擴張,說不定整個歐洲都是土耳其疆域了?!痹谝了固共紶柕牟┧蛊蒸斔购{邊,鳥瞰歐洲、亞洲分水線,一位土耳其學者朋友不無感嘆那段歷史。
所以,中國人要是與土耳其人講“民族復興”,那會有無窮多的心靈同振與共同語言。土耳其人會告訴你,當年突厥人初居中亞,后遷至小亞細亞,然后日漸興盛;他們還會假設,當時奧斯曼帝國掌控東西貿易之咽喉,迫使西班牙、葡萄牙的航海家循海路前往東方,尋找香料、絲綢……
不過,中國學者似乎一直不太好看土耳其。早在1898年,康有為曾以《突厥削弱記》一文,上書光緒帝,將土耳其視為應以為訓的弱國典范:“橫覽萬國,與中國至近形似,比擬同類,鑒戒最切者莫如突厥矣?!薄敖裰袊?,與突厥同;中國之病亦與突厥同?!泵珴蓶|1940年也在《新民主主義論》中對當年的“土耳其夢”做過嘲諷:“中國從來沒有過土耳其的那種便宜事情”。
我的好友海裔教授曾在《伊斯坦布爾:回到中國的道路》一文中多處引述康有為、毛澤東的土耳其觀,并認為土耳其是中國近代化進程以來的“探路者”,這個“探路”意義堪與俄羅斯相比。
在我看來,土耳其至少更有“大國崛起的欲望”,更希望回全球政治的頂峰。有人或許會把這種“雄心”視為是“不自量力”,或“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悲情。但事實上,過去我曾在訪問波蘭、伊朗的手記中屢次談到過類似“悲情”。
國內一些批判者似乎不太珍惜中國體量大的幸運和天然優勢,對國內崛起之勢有時也持否定態度。他們真的是沒有體味過像波蘭、伊朗那些中等強國或區域大國“欲強不強”、“恨鐵不成鋼”式的苦楚。
土耳其人更是容忍不了像中國人那樣“仍是弱國”的自我批判,而是對全球大國地位充滿著想象與欲望。2015年土耳其舉辦G20峰會,在11月中旬占全球GDP總量80%的20個大國領導人(包括習大大)都會齊聚土耳其旅游城市安塔利亞,商議全球經濟治理大事。作為國內G20研究的智庫,我每次與土耳其智庫同行談及“今年是全球的土耳其年”時,對方都會“笑納”,將之視為是對土耳其“全球大國”地位的肯定。
很明顯,相比中國官方幾乎從未認同“中國是全球大國”這個說法,土耳其人更愿意彰顯自己的全球影響力,尤其是2015年。他們的精英在全球異?;钴S,紛紛對推銷土耳其的全球治理理念。
去年在澳大利亞布里斯班G20峰會的預熱峰會,作為承辦方之一,我與前來接棒的土耳其總理、前外交部長、“土耳其的基辛格”達烏特奧盧(Ahmet Davutoglu)寒暄過一段。他對中國崛起無比感興趣,認為土耳其應當像中國那樣發揮著全球作用。
事實上,他在2001年《戰略的縱深》一書中就深層次闡述過土耳其的外交大戰略,那就是要實現“凱末爾主義”到“新奧斯曼主義”的轉變,將土耳其變成一個擁有偉大感和自信的全球行為者式(global actor)的國家。在達烏特奧盧看來,土耳其已經全球大國成型的前夜。
不過,土耳其的國內狀況恐怕比中國更值得擔憂。比如,民族問題,中國整體上保持著民族和睦相處的大團結狀況,一些“疆獨”、“藏獨”勢力幾乎如蚍蜉撼樹。但在土耳其,庫爾德問題看上去焦頭爛額。
一提起庫爾德人,我們的土耳其女隨行人員就皺起眉頭,連連搖頭?!叭绻乙羌藿o庫爾德人,我父母一定不會同意的?!?/p>
“為什么?”
“因為他們殺了太多政府士兵?!彼卮?。
庫爾德人是生活在土耳其、伊朗、伊拉克、敘利亞交界處的跨境民族,總計約有3000萬人,是中東地區僅次于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和波斯人的第四大民族。主張建國的庫爾德工人黨(PKK)早已被歐美國家定性為恐怖組織,也是土耳其政權的眼中釘、肉中刺。
長期以來,土耳其執政集團對庫爾德人的民族身份進行弱化,比如,限制庫爾德語的使用,不許爭論民族政策,公開場合說庫爾德語要被罰款等,但過早出現的民主化、多元化體制,使土耳其沒有能力同化庫爾德人,畢竟庫爾德人在土耳其是一個占有大約1/5人口的民族(約1500萬人)。
現在,PKK領袖奧賈蘭(Abdullah Ocalan)已被土耳其政府關押,但此前PKK從事不少反政府活動,并多次與土政府軍沖突,雙方多次談判無果,這令土耳其國內的安全狀況一直不被看好。而且,最近10多年來美國對薩達姆政權的打擊,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力量得到了壯大,自治權和軍事實力都有了明顯的提升。加之這些年到處進攻擴張的ISIS(伊斯蘭國)、敘利亞內戰,各方勢力相互沖突,西北至土耳其、東南到波斯灣的斜線形版圖簡直亂成了一鍋“八寶粥“。
正因這種反恐慣性,過去十多年,在土耳其,進入商場、酒店、寫字樓大多需要安檢。光這一點,恐怕就是普通中國人難以想象的。但土耳其人很自信,認為這絲毫不影響國家崛起的趨勢。在土耳其的一位中國公司負責人告訴我:“土耳其很安全,投資環境也相當不錯。土耳其的確在崛起?!?/p>
很顯然,土耳其人沒有放大民族問題的威脅性。其實,最令土耳其人關注的政治力量,應是“境外勢力”居倫運動(Gulen Movement)。這個被形容為“全球最大的伊斯蘭運動”號稱有800萬追隨者,發起人法圖拉·居倫被視為是伊斯蘭世界的“甘地”,是土耳其的穆斯林精神與社會導師,原本是埃爾多安的支持者,后來雙方關系破裂。漸漸地,居倫運動的一個直接訴求,就是需要一個沒有埃爾多安的土耳其執政集團。
不過,以我接觸面來看,土耳其主流社會對此并不算緊張。他們常說,現在貴為總統的埃爾多安長期保持著國內過半的支持率,是土耳其政治穩定的最大保證。相反,中國人對“境外勢力”的焦慮感更強。
相較之下,土耳其金融更不穩定,早已資本賬戶自由化的土耳其常是全球金融形勢變動的“躺槍者”。油價爆跌、美元退出量寬、本國國內政局都會影響著經濟走勢。2013年土耳其通貨膨脹率是7.49%,而美元/土耳其里拉2013年元旦還是1.78,到12月1日升至2.13,而2015年6月初則飆漲至2.7。類似8月人民幣匯率中間價貶值4%的調整,在土耳其實在是司空見慣的事。
在土耳其中央銀行,突厥人后代的銀行家們笑著對我說:“不能擔心,土耳其經濟的潛力很大?!彼麄兲嵝盐?,在G20國家中,土耳其連續十年保持著7-10%的增長,是和中國一樣的經濟績優股,中國“一帶一路”倡議應該更信任土耳其的未來。
這位銀行家的樂觀是有出處的。土耳其這些年可謂在亞歐大陸“悄然崛起”,被國際社會冠于許多稱號,除了是G20成員外,土耳其還是“展望五國(VISTA)”之一、“靈貓六國”之一、“金鉆十一國”之一,目前已是經濟實力最強的伊斯蘭國家。
我承認,通常持審慎樂觀態度的我“敗”給了更樂觀主義的土耳其人,或許曾有過600多年連續跨洲際統治經驗的土耳其人,比中國人更懂得用“大歷史觀”來看世界吧,至少,一位曾在中國工作過三年的土耳其經濟學家好友不只一次鼓勵我,應當更看清中國優勢。
我告訴他,我是國內少數樂觀派。他的回答是,“在我看來,你還是有些悲觀。你們中國人就是太謙虛。你們的經濟狀況和發展形勢簡直是完美之極,實現“中國夢”毫無懸念。當然,我們的‘土耳其夢’也不錯?!?/p>
我苦笑,只能回答他:中國人比較居安思危。你這樣的大國崛起“寬慰”,我真的不知道有多少中國人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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