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著名中國問題專家傅高義:美國對華政策的主流思維沒有變
2016年7月初,美國著名的中國和日本問題專家傅高義應邀來華參會。會議期間,盤古智庫研究員、《世界知識》編輯安剛對其進行了獨家專訪。傅高義認為,美國對華政策的主流思維沒有變,仍是對話、接觸、合作,美中兩國不應相互誤判,他也對美國一些人主張出臺對華新戰略、加強對華遏制的思維表示不予認同。本文為此次專訪實錄,首發于《世界知識》。
1“我的中國緣”
安剛:非常感謝您接受《世界知識》雜志的專訪。今天我拿來了一本由世界知識出版社1980年翻譯出版的您的著作《日本第一》,距今已經36年了。當時還把您的名字翻譯成“埃茲拉·沃格爾”。
傅高義:我的中文名字從1978年起就開始使用了,和我1973年首次來中國大陸訪問的經歷有關。在那次旅行中,我同廣東省人民政府派給美國代表團的一位年輕聯絡員成了好朋友。他是位香港愛國青年,1949年后來大陸工作,后來因為“文革”受牽連返回香港,成了我研究東亞問題的助手。我的這個中文名字就是和他一起商量出來的,“傅高”與我的英文名字VOGEL諧音,“義”有兩層含義——助人為樂和以色列,因為我是猶太人。
安剛:這么說,您首次來中國大陸是在基辛格博士1971年秘密訪華的兩年后。那么,您算不算中美關系破冰的首批受益者呢?
傅高義:我當然是受益者,但更是推動者。因為我早就開始關注中國了?;粮癫┦吭缒暝诠鸫髮W短期任教,我是他的旁聽生。1969年,我和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已故,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創始人、美國近現代中國史研究領域的泰斗)、孔榮杰(JAROME COHEN,現紐約大學美亞法律研究所聯合主任,曾作馬英九的博導)聯名寫信給基辛格博士,建議尼克松政府改變對華政策,與中國建立關系。
1970年我受邀前往白宮出席了由基辛格博士主持的一場八人研討會。在那次研討會上,基辛格絲毫沒有向我們透露他正在準備訪華,而是以聯合國即將討論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代表席位這件事為由,要我們談談對中國、對周恩來的看法。1971年基辛格博士和周恩來總理共同重新打開了中美交往大門,1972年費正清和孔榮杰得到機會隨一個美國代表團訪華,我當時還因未被安排參團而很不高興。但1973年我終于成行了,是作為美國科學家代表團的隨員。
2美國對華政策主流沒有變
安剛:43年回頭看,無論是中國、美國還是世界都發生了很大變化,中美關系也換了天地。您是否仍然認為當年參與推動中美關系正?;钦_的判斷?要知道,在美國,有一些人正在抱怨過去八任美國總統的對華接觸政策沒有推動中國朝著符合美國預期的方向改變,因而要求下屆總統調整對中國的政策,變接觸為遏制。
傅高義:我至今仍然認為當時向尼克松政府提出的建議是對的。美國在冷戰期間解凍對華關系的出發點是聯華遏蘇,并沒有設想中國崛起的情境。中國在改革開放后取得了巨大的發展成就,成功程度遠遠超出了美國的預料和想像。八九政治風波成為美國一些人改變對華觀感的轉折點,但當時的美國領導人深知,中國是個大國,無論美中之間有多少分歧,美國還是得與中國發展關系。
真正觸動美國人的是中國軍力的迅速增強。如果說過去人權問題是干擾美中關系的重要因素——美國官員不得不在這方面表達立場,否則政治上就不正確了,那么現在,關于中國有可能武力統一臺灣和在亞太地區“謀求霸權”的擔憂開始實實在在地涌上一些美國人的心頭。但我要強調,美國對華政策思維的主流,仍是對話、接觸、合作。對于這一點,不應誤判。
安剛:您能否進一步談談對當下影響中美關系的主要難點的認識?
傅高義:美國還有一批人會不斷提及人權問題,但美方自己也清楚,美國在世界上推廣自己的人權理念和政治觀念,搞了很多地方,從伊拉克到阿富汗,沒有一個是成功的。我個人認為美國最主要的關切還是中國的軍力增長。軍人的天職就是為一旦可能發生的戰爭和沖突情況做準備,每個國家的軍隊都是如此。冷戰結束后,美軍失去了對手,為保住預算,到處尋找新的對手。僅靠強調恐怖主義威脅是保證不了足夠的軍費的。所以在美國的軍事圈里,幾乎人人都在談論中國。我擔心長此以往,美中兩軍的敵對會成真,那樣的話美國對華思維的主流就真的會改變了。
我們處在全球關聯的時代,各個國家之間的利益聯系都更加緊密了。美中和其他國家面臨很多共同挑戰,比如全球氣候變暖、環境保護、網絡安全等,還有全球經濟領域的復雜情況,都需要合作推動完善全球規則體系。世界前所未有地復雜。無論如何,中國都已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也許未來中國會超越美國,但一個事實是,中國已經變得很強大。人類要想避免戰爭與沖突,實現和平、安寧與繁榮,最大的兩個經濟體不合作是不可想象的。
關于南海問題,《聯合國海洋法公約》是上世紀80年代達成通過的,各方之間有很多分歧并沒有解決,包括中國在內的各國對很多問題也沒有講清楚?,F在,形勢變了,一些當時懸而未決的問題開始談了,一些當時沒有來得及說清楚的事情需要講清楚了。而這時一個很大的變化是,中國海軍力量迅速壯大,在南海地區的權力也在擴大。美國、歐洲和亞洲一些國家擔心,中國現在強調的是主權利益,那么再過20年又會在南海地區奉行什么樣的政策?確實有這樣的擔心,而且是廣泛的。在涉及領土歸屬的問題上,沒有哪個國家的政府可以在自己的國民面前示弱。越南、菲律賓這樣的國家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對抗中國,只能靠近美國。南海正在發生的事情導致亞洲一些沿海國家在安全上與美國靠得更近了。但美國知道,這些國家在經濟上離不開中國。所以在我看來,借用人們在評論中日關系時常用的一個詞,東亞可能正在發生另一種形式的“政經分離”。
安剛:中國不可能不在南海強調主權利益。那么您認為,在南海問題上應該尋求什么樣的解決方案?
傅高義:問題十分復雜。菲律賓發起的南海仲裁案就要出結果了,中國不大可能滿意。在各方都不肯示弱的情況下,我能想到的是,還是要接觸、對話,領導人之間的溝通不能斷。也要盡可能地開展一些海洋海事方面的合作,降低緊張度,管控分歧。這當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難道還能開戰嗎?
3中日要繼續交流合作
安剛:您對中日關系的現狀怎么看?
傅高義:由于釣魚島和東海問題,中日發生沖突的危險仍是存在的。中日關系保持穩定發展,不僅對兩國有利,對美國和世界也有利。日本早已從經濟高速增長的軌道轉入低速甚至零增長的軌道,中國經濟也正在由高速增長軌道轉入中速軌道。在這種停滯與放緩交疊的特殊敏感時期,兩國都應更加注意控制情緒、管理分歧。中日應當保持高層接觸,如果領導人頻繁見面不方便,至少在部長、司局長層級保持溝通頻率,與此同時,雙方年輕的精英之間不能不來往。在氣變、環保等全球性問題上,在國際組織中,雙方能合作的應當盡量合作。
我正在寫一本關于中日相互學習、交流史的新書。日本曾經在漫長的年代里向中國學習,中國也曾在甲午戰爭后和改革開放后向日本學習。中日之間應該繼續相互交流、學習。中國不應放棄向日本學習。過去中國在鋼鐵、電子等領域從日本引進了技術,現在中國強大了,仍可以在社會管理、質量監督等方面借鑒日本的經驗。日本經濟已停滯多年,但社會仍然運轉得不錯。
安剛:美國在目前的中日關系中正在起什么作用?
傅高義:美國希望同時與中國、日本做朋友。美國領導人內心承認,對華關系比對日關系更重要。奧巴馬總統與習近平主席會面的次數要比同安倍晉三首相會面的次數多得多。
在中日領土爭端問題上,美國不持立場。但在更廣范疇內,美國顯示了對盟友的支持。因為華盛頓一些人的邏輯是,如果美國在中日關系緊張局面當中態度不夠清晰,不強調與日本的同盟關系,會增加中日沖突的可能性。一個事實是,中國在釣魚島問題上的強硬立場,讓美國更加重視與日本的同盟關系了。
4中國正在邁入一個新的時代
安剛:昨天,7月1日,在您乘飛機從大洋彼岸來中國的時候,習近平總書記在紀念中國共產黨建黨95周年大會上發表了重要講話。他說,“歷史沒有終結,也不可能被終結”,以此告誡、勉勵全黨和全國人民保持自信,“為人類對更好社會制度的探索提供中國方案”。
習總書記的這句話使我們聯想到了美國政治學學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冷戰結束后提出的“歷史終結論”(這種論調認為人類政治制度的試驗終結于美國式的民主政治,沒有更好)。您怎么看福山的“歷史終結論”?另外,作為《鄧小平時代》一書的作者,您認為中國是否已經或者正在邁入一個新的時代?
傅高義:美國學者經常提出理論和觀點。我和福山見過幾次面,有過交談,但沒有太深的往來。我不同意他的“歷史終結論”,很多美國人也不同意。
隨著中國變得越來越強大、越來越重要,美國學者都在談論中國,有些人對中國不一定了解,也爭相發表意見,他們的有些觀點我也不能同意。比如去年羅伯特?布萊克威爾(ROBERT BLACKWILL,前副國家安全顧問、小布什政府駐印度大使)等人聯合撰寫的《修訂美國對華大戰略》報告(主張提出新的對華戰略,減少接觸,增加限制),我就不能完全同意。
我注意到習近平主席展現了不同以往的外交思路和風格,他正在開啟一個不同以往的時代。我相信未來中國的對外政策在顯示與鄧小平時代的一些不同之時,也會保持延續性。鄧小平曾有五年留法、一年留蘇的經歷,長期協助毛澤東、周恩來處理涉外事務,改革開放前后多次率團出國訪問,對中國的國際環境有著深刻的了解。鄧小平時代外交政策的一個特點是重點與大國發展關系,擱置同周邊小國的爭議,以保證集中精力促進國內發展。我認為他的這個思路對于當前的中國仍有實際意義。
習近平主席同樣對外部世界有著深刻的了解,也富有與外界打交道的經驗。在習近平時代,中國的國際環境發生了變化,中國與部分大國和鄰國關系中的復雜因素增多了,但我認為中國對外政策對和平發展的強調沒有變。
就在三周前,我還在北京同吳建民大使夫婦共進了晚餐,聊得很開心。他的突然離世令我震驚、難過。我非常贊賞吳建民先生的國際眼光和堅持和平發展的主張。
安剛:非常感謝您接受我們的專訪,您的看法對我們很寶貴。
傅高義:我愿重申一點:美國對華政策的主流思維沒有改變。另外,關于正在進行的美國大選,目前我認為特朗普當選的機率要小于希拉里?克林頓。特朗普已經說了太多奇奇怪怪的話。他如果當選,其政策是不可預測、不堪設想的。如果希拉里當選,估計她會小心翼翼地處理對華關系,不大可能做出太出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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